曹文宣,中国科学院院士,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,我国著名鱼类生物学家,“长江十年禁渔”首倡科学家。曹文宣大半生以山野为家,六十余年倾心研究鱼类分类学、鱼类生态学以及珍稀鱼类物种保护。他是提出武昌鱼人工养殖的第一人,使武昌鱼从此“游”到千家万户的餐桌。20世纪70年代以来,曹文宣主持了葛洲坝工程、三峡工程等多项水利工程建设对鱼类资源的影响和对策研究;针对长江上游特有鱼类自然保护区选址和建区方案、长江上游鱼类保护方法等,提出了大量极富价值的建议。
长江,是世界上水生生物最丰富的河流之一。然而,过去几十年,因为一味追求速度的发展方式,令长江付出了沉重代价,生态环境持续恶化,生物完整性指数到了最差的“无鱼”等级,形势十分严峻。让长江休养生息,迫在眉睫。
为切实扭转长江生态环境持续恶化的趋势,党中央、国务院从中华民族长远利益出发,做出一项重大决策——长江十年禁渔。这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前无古人的长江生态保护大创举。
多重因素造成长江生态严重受损
“才饮长沙水,又食武昌鱼”,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毛泽东的诗词名句,我从1955年开始研究武昌鱼,主要是跟长江的鱼类打交道。我年轻的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青藏高原工作,长江上游每条支流都跑遍了。通过我几十年来的观察,觉得现在的鱼已经越来越少了。特别是很多长江的珍稀动物,像白鲟和白鱀豚已经功能性灭绝,多年不见了。而中华鲟,还有长江上游的长江鲟数量越来越少,并且多年没有自然繁殖,非常危险,如果不加以保护很可能跟白鱀豚、白鲟一样,趋向灭绝,所以要十年禁渔。
长江渔业曾在我国淡水渔业经济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。长江渔业天然捕捞产量曾在1954年接近43万吨,到20世纪90年代已下降至10万吨左右,而且呈逐年下降趋势。近年来即便采取大规模增殖放流,长江每年的捕捞量也不足10万吨,而长江“四大家鱼”资源较20世纪50年代已经减少了90%以上。
2018年9月24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《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》提出,多年来,受拦河筑坝、水域污染、过度捕捞、航道整治、挖砂采石等人类活动影响,长江生物多样性持续下降,水生生物保护形势严峻。这个判断是非常准确的,但是我认为鱼类资源衰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酷渔滥捕、过度捕捞造成的。我们知道过去捕鱼工具都是用麻线、丝线、棉线织的。所谓“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”,但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用尼龙线、胶丝线织网,不容易坏了,所以“天天打鱼,不用晒网”。胶丝网现在用机器织,网眼很小,大鱼小鱼都捕起来了。更严重的是电捕,白鱀豚、白鲟、中华鲟,1986年以后数量急剧减少跟电捕是有关系的。长江新螺段是国家级白鱀豚自然保护区,一些运输户竟然用电捕鱼器去捕鱼。现在发展到用超声波捕鱼,据说超声波捕鱼器的作用比电捕鱼器大30倍,它对资源的破坏非常严重的。另外就是“耙螺蛳”,螺蛳耙经过的时候,底下的草都连根拔起,浮到水面上去,水生植物被破坏了,生态也就被破坏了。再就是挖砂,2017年我从城陵矶往长沙方向走了30公里,发现31条挖砂船。挖砂对水域生态的影响,不光是把水搞混了,水草长不出来,81%的水生植物都被破坏了。根据我们所里的同志调研,洞庭湖在20世纪90年代有75种蚌,因为挖砂,减少了55种,现在只剩20种,对水域生态的破坏是非常严重的。
其他还有很多因素对水域生态造成影响,比如大型水电工程的修建,原来的河流变成了水库,河流的生态系统变成了水库的生态系统,河流里原来生活的一些鱼类,特别是长江上游一些特有鱼类的栖息地已经没有了。再有就是江湖阻隔,主要是在长江中下游。现在很多通江湖泊,为了减少洪水灾害,因为修闸,妨碍了鱼类在江湖之间的洄游。江里面繁殖的小鱼进不到湖里面去生长,江里面饵料少,存活率很低,所以现在鱼类资源越来越少。另外还有一个水域污染的问题,就是农业面源污染。化肥农药大量使用,通过地表流入水里,造成污染。这些因素都需要全盘考虑、逐步解决。
久久为功,科学修复
根据党中央、国务院决策部署,2021年1月1日起,长江干流,长江口禁捕管理区,鄱阳湖、洞庭湖2个大型通江湖泊,大渡河等7条重要支流实行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。一年来,禁捕水域非法捕捞高发态势得到初步遏制,退捕渔民转产安置基本实现应帮尽帮应保尽保,水生生物资源逐步恢复,长江禁渔效果初步显现。十年禁渔,为什么是十年?十年的时间,很多鱼能够比较正常地自然繁殖,希望在十年以后整个长江的鱼类资源能够恢复到像20世纪50年代的多样性。还有像鄱阳湖、洞庭湖的结构如果能够趋于完整,水域生态就可以很好地恢复,为人工养殖提供优良的种质资源。
把支流生态修复放在首位。西电东送是我们国家的一个决策,长江上游修建的大型水电站,为西电东送作出了很大贡献。既然干流修了装机容量很大的水电站,就可以把支流小水电站拆除了,恢复支流完整的栖息地,让鱼类能够有安身之处。赤水河是长江上游唯一没有修建水电站的支流,是一条自然的河流。从2017年1月1日起,赤水河就成为长江流域首条实施全面禁渔的一级支流,很多鱼现在已经在里面大量地繁殖。特别是“四大家鱼”,像草鱼都已经进去繁殖了。人的利益和水生生物的利益,我们要互相考虑,不能只考虑人的利益,这个是很重要的。
保护设施和方法要尊重科学。很多国家修电站要修个鱼道,而像赣江、湘江没有修鱼道,为什么呢?因为没有必须上去产卵的鱼。赣江这个江段,原来里面有“四大家鱼”产卵场,我去看了,鱼道里都有些什么鱼呢?小鲦鱼和半斤重左右的鳊鱼,这些鱼到处都有,不修鱼道也会在里面繁殖。花了那么多钱,修了个不起作用的鱼道。与其这样做,不如搞支流的生态修复。现在有些电站,没有修过鱼设施,就搞鱼类增殖放流站,养了很多上游特有鱼类,花很多钱到处去捕,捕来以后去繁殖,繁殖过后,要是鱼多了,就朝水库里面丢,但是这些鱼不可能在水库里面生长,因为没有栖息地,丢了也白丢。如果不结合禁渔,鱼类增殖放流也是没有显著效果的。
多种方式帮助渔民转产转业。全面休渔,渔民怎么安置是个很大的问题。休渔十年渔民转产转业,连家渔船渔民上岸,也是脱贫很重要的一个内容。现在有些渔民转行了,有些还是养鱼,有的被聘为渔业监察协理员,因为他们熟悉当地的渔业情况。还有一些渔民搞得不错,举个例子,2019年我曾经到赤水河去调研,因为赤水河2017年1月1日就开始全面禁渔了,两年以后我们去看看情况,赤水河在茅台镇,几家渔民转产以后就搞一个小酒厂,搞得不错,渔民转产转业,生活也得到改善。
保护生态系统自身的修复能力。生物多样性,多一种少一种好像是无所谓,但是长期形成的生物多样性,各种物种有一个生态平衡,互相依存、互相制约,这是很重要的。20世纪50年代湖北很多地方都有血吸虫病,唯独梁子湖周围就没有血吸虫病。我1955年到1957年在梁子湖野外工作的时候,根本没有开水,就是拿个碗、杯子,舀江水就喝了,没有血吸虫,为什么呢?因为梁子湖鱼类多,生物多样性完整,制约了钉螺这个种群,不可能大发展,所以血吸虫病就不能传播。另外我们要健全生态补偿机制,像云南省赤水河上游两个贫困县,由于保护赤水河,有些建设不能搞,他们作出了贡献,应该给予补偿。
希望10年以后,大家都能看到长江江豚的微笑;中华鲟、长江鲟能够很正常地自然繁殖;“四大家鱼”的数量越来越多。我们长江的生态修复能够完成,鱼更多,水更好。(曹文宣)